☆19.第19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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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9 章
元旦過後期末考隨即道來，簡適依舊是班裏第十名，白帆又是年級第一，寒假前最後一個升旗儀式上舉行表彰大會。
主席臺一排桌子鋪著桌布，在看到備好的礦泉水後大家就做好學校要長篇大論的準備。
校園各角落的喇叭裏傳來年級主任洪鐘的聲音，儀式漫長無聊，操場上站著各班級的方隊，長達四十分鐘的開場白裏只有每班的排頭站姿還說得過去，擠在隊伍後面的同學早沒了耐心，站相歪七扭八。
終於進入到下一流程，年級前三的同學上臺，校長親自頒發獎狀。周圍同學談論著某人長期第一名從未失手過，簡適擡頭看了眼，忽然羨慕起站在白帆旁邊的人。
只是張普通的獎狀而已，但她想要，只要是和白帆並肩的機會都想努力爭取。
校長講完輪到副校長，喇叭裏換成了帶著方言病懨懨的嗓音，頭頂的雲像聽困了，聚到一起沒再移動過位置。
結束後簡適和另一個女生被叫去清點本學期借出的體育器材，女同學磨蹭說有事情要先走，簡適便一個人去了。
從後操場穿過途徑那堵塗鴉墻，墻體上的字已經被雨水沖刷幹凈，留下的痕跡斑駁潦草，像場鬧劇匆匆收場，她沒有多看一眼就徑直走過。
器材室是間很小的倉庫，鐵門開著，白帆弓著背在數羽毛球拍，天上的雲時而遮擋住太陽，屋裏的光線忽明忽暗，灰塵浮在悄然的空氣中。
白帆終於清點完一列，轉身看到了她， “我還以為沒人會來。”他笑。
二人很有默契分好工不一會就點好數， “籃球少兩個，班裏比賽借出去一個，還有一個在陸偉那。”
“這邊羽毛球拍怎麽還多了一副”簡適對著登記表問。
“之前盛西搞丟了一副，主動賠學校的。”
數量都對上號，在核對人那欄簽上名，剛要走門口刮來陣大風， “咣當”巨響鐵門被帶上了。
簡適站在昏暗的空間裏，茫然緩慢的眨了下眼睛， “那個……你有鑰匙嗎”
倉庫裏的燈泡瓦數低，基本沒有光亮，她在近漆黑的地方找尋不見白帆的眼睛，根據他的聲音判斷出他離自己不遠， “沒有。”
簡適錯愕的“啊”了聲，陷入死一般的寂靜，她再惶惶然的開口， “那現在怎麽辦”
白帆迷蒙了一瞬，很快又恢覆淡然， “老師剛剛就在不遠處接電話，應該很快會回來。”
簡適把綠色墊子拖到有光線的地方坐下，白帆在她對面，坐在一片黑暗中。太安靜了，倆人都沒開口說話，像是能聽到時間遲緩的流動著。
最後一抹夕陽被黑暗吃抹幹凈，隨後吐出幾顆星子來，東一顆西一顆，模糊的月光從雲層後滲出來。
明天就是寒假，今天同學們應該溜的最快，簡適回憶起白天的表彰大會，數白帆上臺次數最多， “你拿了那麽多獎狀會覺得煩嗎”
科科第一是什麽感覺。
白帆領完數學獎狀剛下去又被念語文第一，他再次走上來，來回數次，底下的同學都替他累，低聲笑著。他沒什麽情緒，不見驕縱也沒有對繁冗的流程表露不耐。
“有一點。”哪有拿第一還覺得心煩的，簡適覺得白帆在開玩笑，但一點都不好笑，她也口渴了，便閉上嘴巴。
狹小的空間再次陷入死寂。
游走的寒風沖撞著門框，擠進來的風聲帶著詭異的哭腔。簡適咽了口唾沫，朝更裏面的地方移動著，大腦裏飛快閃現出恐怖電影的情節。
接著不受控制想到血腥的畫面，心裏的懼怕像是幹柴雜草，冷風每吹一次恐懼感就像燃燒的火苗，越燃越旺，劈裏啪啦加速燃爆。
簡適像驚弓之鳥，緊緊抱著雙膝，就在她想開口詢問老師會不會不來的時候，對面的白帆悶聲發出一聲“嘶”，他肩頭倒向一邊，手掌貼著地面續點力。
“你怎麽了”簡適立馬蹦起，到他身邊才看到他額角的冷汗， “你怎麽出這麽多汗”簡適嚇得心跳都要驟停。
白帆沒有發燒，背抵著墻緊皺著眉頭，身子撐不住朝一邊歪，臉部五官完全泡在黑暗裏，胸腔起伏越來越強烈，閉著的眼睛沒睜開過。
簡適想要去推他，手指剛碰上他手臂，白帆就睜開眼，含糊的說了句， “沒事。”
這哪是沒事的樣子。
簡適聽到自己慌亂緊張的心跳，劇烈的快要從喉嚨裏跳出來， “你是不是……有幽閉恐懼癥”
白帆不說話，單音節也發的困難。原以為小時候的記憶被藏的很好，沒想到再次被黑暗包裹，只是輕輕被催化就會卷土重來。像被扔進無邊無盡的深海，張著巨口的海浪不斷漫過他小腿直至雙膝，肆無忌憚舔舐著他一肌一容。
清醒的神經被深色的浪淹沒，閉上雙眼就看見了曾發生過的一幕，血淋淋的傷口，水果刀上殘留的紅跡，救護車慘痛的笛聲，以及躲在狹小的衣櫃裏聞到的香料，漫長而刺鼻，讓人戰栗。
快要呼吸不上來的時候，黑暗裏忽然有人拉住他的手，毫不猶豫的握在手心， “別怕。”
“我唱歌給你聽吧。”簡適大腦轉的飛快，像奪命沖刺把腦海裏殘存的記憶翻出來，依稀記得的幾句歌詞還被她唱的驢頭不對馬嘴。
她尾音輕顫，緊張的快哭了，白帆睜開眼睛看她，努力在黑暗裏看清對方的面容。
臉頰被嚇得慘白，眼睛大而清亮，像迷津的人在山腳下偶遇一只有靈氣的狐貍，濕淋淋的眼睛像深山的霧氣，睫毛又黑又長，在發顫。
白帆感受到手掌又被緊握住，薄薄的皮膚肌理下心臟鏗鏘的跳動著，掌心一片溫熱，明明自己怕黑怕的厲害，還主動安慰他別怕。
他想說句什麽，好半天才使輕飄的聲音有點重量， “簡適，跑調了。”
……
體育老師很快過來，門從外被拉開，強手電的亮度湧進來，白帆扶著墻站起跟簡適前後走了出去。外面明晃晃泛濫的燈光跟冷風牽纏，向下投射出深深淺淺的陰翳。
簡適詫異的喊， “下雪了，是初雪。”
晶瑩的雪片在暗影裏斜斜地飄著，濕漉漉的地面覆了層薄薄的雪花，有人踏足而過，潔白的表面上留下不同的腳印。直到遠離黑暗擺脫密閉，白帆的臉色慢慢恢覆血色，狀態好了許多。
簡適小步跟在他身後，囁喏的問他， “你還好嗎”
白帆放緩腳步，回過頭光線描摹出他清晰的眉目， “沒事了。”冷風灌進喉嚨，他低頭輕咳， “謝謝你，簡適。”
二人對視時心裏怦怦然，是熟悉的悸動，又走了一段路要分別時，簡適開口，柔軟的音色散在空氣裏， “白帆，新年快樂。”
男生站在街角，絮雪無聲無息落滿他肩頭，神情清朗而深邃，他們中間是攢動的人群，單薄疏離的冷月下，像幅靜好的畫。
“新年快樂，明年見。”白帆一動不動地望著她。
-
“今年過年會不會不一樣” “今年總會好過些。”這樣問答的句式就好像父母對新生的嬰兒給予的厚望， “我家的孩子總要跟別家的小孩不一樣吧” “與眾不同，我的孩子是天之驕子”。父母們懷裏抱著嬰兒臉上洋溢著幸福，隱隱期待著什麽。
就像簡適，明知道新年在家的日子過得不會很差也不會很好，相安無事就是最大的心願，可每次除夕夜吃團圓飯時，短暫的融洽就讓她又殷切的期盼起來。
想要被父母多寵愛一些，想要今年過年的氣氛好一點，想要被幸福包圍。
願望越多越覺得貪婪，沈浸在暴風雨前的安寧裏漸漸偏離航道，直到父母再一次起了爭執，簡母的嗓門愈發尖歷，這顆沒有定時的炸彈永遠不知道會在什麽時候爆炸。
也許就是下一秒。
破舊電視機裏小品演了一半，簡適張著嘴吧哈哈笑，簡母端著餃子問， “吃不吃”
簡父嘬兩口白酒， “先放那。”
“砰。”是瓷碗撞擊桌面的聲音，不輕不重。沒說話，門簾被甩開走了出去。
簡父叫嚷道， “好好的你甩臉給誰看啊”
“給你看啊，簡業強大過年你嚷嚷什麽。”
簡父一喝酒就上臉，梗著脖子， “他媽的鄰居都聽著，你喊這麽大聲做啥子!”
小品演到高潮可惜沒人看，簡適一副狀況外的樣子，再回頭看戰事已經從“到底是誰給誰甩臉”演變成“喝點破酒弄不清自己老幾”。最後簡母把簡父的酒倒掉，矛盾激化。
空氣裏那只看不見的氣球被這一挑釁的舉動紮開個洞，耳邊像是聽到一聲劇烈的爆破。
簡適呆楞住，父母打起架來絲毫不顧及她，咒罵和氣焰持續沸騰，青煙不斷騰在空中發出令人作嘔的氣息，那是汙言穢語的味道，曾經相愛過的人指著對方的鼻子說著世上最惡毒的話。
據說孩子每目睹一次父母打架，心裏那座亙古永恒的堡壘就會坍塌一次。沒有任何利器只是難聽的話語，就輕易把她心裏最堅固的城墻推倒，肉眼看去殘垣斷壁。
家是世上最安全溫馨的港灣。這話是說給還在看童話書的小孩聽的。
第一次堡壘裏的廊柱被摧毀時，是六歲。
簡適發育不好，小學六年都是班裏最矮的女生，簡父個子高，在她心裏父親一直是高大面不帶笑的樣子。父母第一次吵架就吵很的兇，簡母把父親的衣服全扔了出去，讓他滾。
那是氣話，簡適知道，她看著沙發上翹著二郎腿的父親，他抽著煙，狠狠地吸了一口，起身真的要走時，簡母哭得悲愴。
簡適也扯著嗓門哭，哭天搶地的，她第一次恨自己個子矮小，只能抱著父親的大腿，在幼小的簡適眼裏，他父親很高，力氣又大，一腳踹在了簡適的肚子上。
母親哭的更厲害了，跑到廚房拿起菜刀，父親也拿著刀，兩人像對峙的猛獸。簡父喝了酒什麽事情都能做出來，簡適顧不上穿鞋，眼淚和鼻涕飛了一臉，赤腳把簡母往屋裏推，她在外面死死的拽著把手。
只是一扇木門而已，簡父有把她踹飛的力氣，當然也能把門踹開。
簡適哭得悲壯，父親母親她都想保護，可她空無一物，力量又小的可憐。
那天晚上，簡母拽著她連夜回了娘家，黑天裏母親在哭，小小的簡適什麽都理解不了，她捂著棉服，說話時嘴邊會有白氣，她說，媽媽我還沒穿襪子。
大冬天的風又冷又硬，那天就是過年的第四天，前方能看到絢彩的煙火，火花點亮夜空，照亮了母親滿是淚水的臉，她好像受委屈的小女孩，無助的時候只能回娘家。
煙花爆開，簡適的臉上也映著斑斕的顏色，她笑了，咧著沒有門牙的嘴巴，又說，我把襪子裝兜裏了。
簡父打起架兇狠，會扯女人的頭發，用煙頭砸她的臉。
簡適嚇死了，只顧得跟母親往外跑，不過還好她機靈，不穿襪子，穿反鞋子這些簡母會吵她，穿衣服逃跑的時候還記得把襪子裝著。
過年的夜晚，她在熱鬧的街口聞到肉丸子，炸帶魚的香氣，肚子不爭氣的叫，但她只字不提，身後像是有猛獸，停下來就會被再抓回去。
到外婆家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，老人休息的早，外婆披著外套來開門，母親一進門就開始淒慘的哭，像在深夜打鳴的雞，一聲連一聲沒斷過。
屋裏只有一顆燈泡，光線裏有暖黃還有昏暗的黑，簡適在進了外婆家後就大舒一口氣，她沒有精力去聽母親的訴苦，那是大人間的事情。現在是深夜，小孩的事情就是負責入眠。
她一挨床就睡著了，眼皮真像被糨糊嚴絲合縫的黏住，她一點力氣都沒了。
偏偏簡母哭完還拉她回家，快要把簡適的胳膊給拽脫臼了，也沒把她和床分開。只是六歲的小孩，哪熬過這麽晚，她第一次覺得母親狠心又惡毒，她不理解，好不容易從那個家裏逃出來，為什麽還要回去。
朦朧睡意中，她聽到簡母坐在地上又開始哭，說簡父把沙發燒了，今晚不回去準能把房子點了，罵簡適心狠沒良心，房產證上沒有父親的名字，他沒資格把房子毀了。
簡適什麽也聽不見，她覺得她沒有勇氣回那個房子，母親還在拽她胳膊，那雙手又冰又涼，掌心裏有冬天的冷風，外面的煙火，逃回娘家的狼狽，被吹了一路，像冰塊一樣，卻又如滾燙的烙鐵，成了簡適心裏最深刻的記憶。
就是那晚，簡母拼命拽她起床的手，把她心裏叫“家”的堡壘推翻了。
-
除夕夜，簡適今年十七歲了。
又是闔家歡樂的一晚，風裏有團聚的歡笑，舉杯時清脆的碰撞，那像是酒精戲謔的聲音。漆黑夜晚，燈火輝煌，簡適從家裏跑出來，像兒時一樣逃往外婆家。
風吹樹葉，樹冠沙沙作響。簡適一刻也不停的跑，跑進風雪裏，身後那幢房子裏是一地狼藉，是她拼盡全力想要甩掉的兩雙手。
她潛入夜色，頭也不回。
外婆咳嗽得厲害，下不了床，是外公來開的門。外婆的被窩真暖，她像回到海裏的魚，知道安全後便自由的游弋著。
睡夢中，好像還能聽到小孩在徹夜放煙花，她想快快睡去，夢裏有肉丸和炸帶魚的香氣，有咕嚕的氣泡水，她像正常的小孩會搶糖果，分飲料。總之夢裏是片溫暖，幹凈，無人踏足過的海域，她迫不及待要好好睡一覺。
一切安然美好，不應該有掀飯桌摔盤子的聲音，喜慶的節日裏不會有女人悲戚的哭喊，男人醉酒大著舌頭的辱罵。
簡適的心裏有片澄凈的海洋，暖流帶來了濕熱的水汽，即使是她不喜歡的冬季，這片海域也不會結冰，是她心裏的不凍港。
潮水打濕她衣衫，她往深海走去，身體變得越來越輕，骨架快要染上深海的顏色，有熟人的聲音由遠及近闖來——
“業強和鈴子又打起來了，小適來了沒說嗎，電視機都砸了快去瞧瞧吧。”
“大過年的作孽啊。”
“天天嚷天天打，還當著孩子的面，這日子能過過不能過離了吧。”
……
枕邊又傳來外婆的咳嗽，在煙火寒風糾纏的深夜裏，一聲比一聲沈重，最後她長長的嘆息。外婆病重走不了路了，簡適側躺碰到了外婆的身體。
很冰，比霜雪中的月亮還要冰冷。
大舅小舅都來了，在談論父母離婚的事宜裏，外婆蒼老的身軀裏又傳來重重的咳嗽。
幾乎是“轟——”的一聲，簡適心裏的城池第二次塌陷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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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旦過後期末考隨即道來，簡適依舊是班裏第十名，白帆又是年級第一，寒假前最後一個升旗儀式上舉行表彰大會。
主席臺一排桌子鋪著桌布，在看到備好的礦泉水後大家就做好學校要長篇大論的準備。
校園各角落的喇叭裏傳來年級主任洪鐘的聲音，儀式漫長無聊，操場上站著各班級的方隊，長達四十分鐘的開場白裏只有每班的排頭站姿還說得過去，擠在隊伍後面的同學早沒了耐心，站相歪七扭八。
終於進入到下一流程，年級前三的同學上臺，校長親自頒發獎狀。周圍同學談論著某人長期第一名從未失手過，簡適擡頭看了眼，忽然羨慕起站在白帆旁邊的人。
只是張普通的獎狀而已，但她想要，只要是和白帆並肩的機會都想努力爭取。
校長講完輪到副校長，喇叭裏換成了帶著方言病懨懨的嗓音，頭頂的雲像聽困了，聚到一起沒再移動過位置。
結束後簡適和另一個女生被叫去清點本學期借出的體育器材，女同學磨蹭說有事情要先走，簡適便一個人去了。
從後操場穿過途徑那堵塗鴉墻，墻體上的字已經被雨水沖刷幹凈，留下的痕跡斑駁潦草，像場鬧劇匆匆收場，她沒有多看一眼就徑直走過。
器材室是間很小的倉庫，鐵門開著，白帆弓著背在數羽毛球拍，天上的雲時而遮擋住太陽，屋裏的光線忽明忽暗，灰塵浮在悄然的空氣中。
白帆終於清點完一列，轉身看到了她， “我還以為沒人會來。”他笑。
二人很有默契分好工不一會就點好數， “籃球少兩個，班裏比賽借出去一個，還有一個在陸偉那。”
“這邊羽毛球拍怎麽還多了一副”簡適對著登記表問。
“之前盛西搞丟了一副，主動賠學校的。”
數量都對上號，在核對人那欄簽上名，剛要走門口刮來陣大風， “咣當”巨響鐵門被帶上了。
簡適站在昏暗的空間裏，茫然緩慢的眨了下眼睛， “那個……你有鑰匙嗎”
倉庫裏的燈泡瓦數低，基本沒有光亮，她在近漆黑的地方找尋不見白帆的眼睛，根據他的聲音判斷出他離自己不遠， “沒有。”
簡適錯愕的“啊”了聲，陷入死一般的寂靜，她再惶惶然的開口， “那現在怎麽辦”
白帆迷蒙了一瞬，很快又恢覆淡然， “老師剛剛就在不遠處接電話，應該很快會回來。”
簡適把綠色墊子拖到有光線的地方坐下，白帆在她對面，坐在一片黑暗中。太安靜了，倆人都沒開口說話，像是能聽到時間遲緩的流動著。
最後一抹夕陽被黑暗吃抹幹凈，隨後吐出幾顆星子來，東一顆西一顆，模糊的月光從雲層後滲出來。
明天就是寒假，今天同學們應該溜的最快，簡適回憶起白天的表彰大會，數白帆上臺次數最多， “你拿了那麽多獎狀會覺得煩嗎”
科科第一是什麽感覺。
白帆領完數學獎狀剛下去又被念語文第一，他再次走上來，來回數次，底下的同學都替他累，低聲笑著。他沒什麽情緒，不見驕縱也沒有對繁冗的流程表露不耐。
“有一點。”哪有拿第一還覺得心煩的，簡適覺得白帆在開玩笑，但一點都不好笑，她也口渴了，便閉上嘴巴。
狹小的空間再次陷入死寂。
游走的寒風沖撞著門框，擠進來的風聲帶著詭異的哭腔。簡適咽了口唾沫，朝更裏面的地方移動著，大腦裏飛快閃現出恐怖電影的情節。
接著不受控制想到血腥的畫面，心裏的懼怕像是幹柴雜草，冷風每吹一次恐懼感就像燃燒的火苗，越燃越旺，劈裏啪啦加速燃爆。
簡適像驚弓之鳥，緊緊抱著雙膝，就在她想開口詢問老師會不會不來的時候，對面的白帆悶聲發出一聲“嘶”，他肩頭倒向一邊，手掌貼著地面續點力。
“你怎麽了”簡適立馬蹦起，到他身邊才看到他額角的冷汗， “你怎麽出這麽多汗”簡適嚇得心跳都要驟停。
白帆沒有發燒，背抵著墻緊皺著眉頭，身子撐不住朝一邊歪，臉部五官完全泡在黑暗裏，胸腔起伏越來越強烈，閉著的眼睛沒睜開過。
簡適想要去推他，手指剛碰上他手臂，白帆就睜開眼，含糊的說了句， “沒事。”
這哪是沒事的樣子。
簡適聽到自己慌亂緊張的心跳，劇烈的快要從喉嚨裏跳出來， “你是不是……有幽閉恐懼癥”
白帆不說話，單音節也發的困難。原以為小時候的記憶被藏的很好，沒想到再次被黑暗包裹，只是輕輕被催化就會卷土重來。像被扔進無邊無盡的深海，張著巨口的海浪不斷漫過他小腿直至雙膝，肆無忌憚舔舐著他一肌一容。
清醒的神經被深色的浪淹沒，閉上雙眼就看見了曾發生過的一幕，血淋淋的傷口，水果刀上殘留的紅跡，救護車慘痛的笛聲，以及躲在狹小的衣櫃裏聞到的香料，漫長而刺鼻，讓人戰栗。
快要呼吸不上來的時候，黑暗裏忽然有人拉住他的手，毫不猶豫的握在手心， “別怕。”
“我唱歌給你聽吧。”簡適大腦轉的飛快，像奪命沖刺把腦海裏殘存的記憶翻出來，依稀記得的幾句歌詞還被她唱的驢頭不對馬嘴。
她尾音輕顫，緊張的快哭了，白帆睜開眼睛看她，努力在黑暗裏看清對方的面容。
臉頰被嚇得慘白，眼睛大而清亮，像迷津的人在山腳下偶遇一只有靈氣的狐貍，濕淋淋的眼睛像深山的霧氣，睫毛又黑又長，在發顫。
白帆感受到手掌又被緊握住，薄薄的皮膚肌理下心臟鏗鏘的跳動著，掌心一片溫熱，明明自己怕黑怕的厲害，還主動安慰他別怕。
他想說句什麽，好半天才使輕飄的聲音有點重量， “簡適，跑調了。”
……
體育老師很快過來，門從外被拉開，強手電的亮度湧進來，白帆扶著墻站起跟簡適前後走了出去。外面明晃晃泛濫的燈光跟冷風牽纏，向下投射出深深淺淺的陰翳。
簡適詫異的喊， “下雪了，是初雪。”
晶瑩的雪片在暗影裏斜斜地飄著，濕漉漉的地面覆了層薄薄的雪花，有人踏足而過，潔白的表面上留下不同的腳印。直到遠離黑暗擺脫密閉，白帆的臉色慢慢恢覆血色，狀態好了許多。
簡適小步跟在他身後，囁喏的問他， “你還好嗎”
白帆放緩腳步，回過頭光線描摹出他清晰的眉目， “沒事了。”冷風灌進喉嚨，他低頭輕咳， “謝謝你，簡適。”
二人對視時心裏怦怦然，是熟悉的悸動，又走了一段路要分別時，簡適開口，柔軟的音色散在空氣裏， “白帆，新年快樂。”
男生站在街角，絮雪無聲無息落滿他肩頭，神情清朗而深邃，他們中間是攢動的人群，單薄疏離的冷月下，像幅靜好的畫。
“新年快樂，明年見。”白帆一動不動地望著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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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今年過年會不會不一樣” “今年總會好過些。”這樣問答的句式就好像父母對新生的嬰兒給予的厚望， “我家的孩子總要跟別家的小孩不一樣吧” “與眾不同，我的孩子是天之驕子”。父母們懷裏抱著嬰兒臉上洋溢著幸福，隱隱期待著什麽。
就像簡適，明知道新年在家的日子過得不會很差也不會很好，相安無事就是最大的心願，可每次除夕夜吃團圓飯時，短暫的融洽就讓她又殷切的期盼起來。
想要被父母多寵愛一些，想要今年過年的氣氛好一點，想要被幸福包圍。
願望越多越覺得貪婪，沈浸在暴風雨前的安寧裏漸漸偏離航道，直到父母再一次起了爭執，簡母的嗓門愈發尖歷，這顆沒有定時的炸彈永遠不知道會在什麽時候爆炸。
也許就是下一秒。
破舊電視機裏小品演了一半，簡適張著嘴吧哈哈笑，簡母端著餃子問， “吃不吃”
簡父嘬兩口白酒， “先放那。”
“砰。”是瓷碗撞擊桌面的聲音，不輕不重。沒說話，門簾被甩開走了出去。
簡父叫嚷道， “好好的你甩臉給誰看啊”
“給你看啊，簡業強大過年你嚷嚷什麽。”
簡父一喝酒就上臉，梗著脖子， “他媽的鄰居都聽著，你喊這麽大聲做啥子!”
小品演到高潮可惜沒人看，簡適一副狀況外的樣子，再回頭看戰事已經從“到底是誰給誰甩臉”演變成“喝點破酒弄不清自己老幾”。最後簡母把簡父的酒倒掉，矛盾激化。
空氣裏那只看不見的氣球被這一挑釁的舉動紮開個洞，耳邊像是聽到一聲劇烈的爆破。
簡適呆楞住，父母打起架來絲毫不顧及她，咒罵和氣焰持續沸騰，青煙不斷騰在空中發出令人作嘔的氣息，那是汙言穢語的味道，曾經相愛過的人指著對方的鼻子說著世上最惡毒的話。
據說孩子每目睹一次父母打架，心裏那座亙古永恒的堡壘就會坍塌一次。沒有任何利器只是難聽的話語，就輕易把她心裏最堅固的城墻推倒，肉眼看去殘垣斷壁。
家是世上最安全溫馨的港灣。這話是說給還在看童話書的小孩聽的。
第一次堡壘裏的廊柱被摧毀時，是六歲。
簡適發育不好，小學六年都是班裏最矮的女生，簡父個子高，在她心裏父親一直是高大面不帶笑的樣子。父母第一次吵架就吵很的兇，簡母把父親的衣服全扔了出去，讓他滾。
那是氣話，簡適知道，她看著沙發上翹著二郎腿的父親，他抽著煙，狠狠地吸了一口，起身真的要走時，簡母哭得悲愴。
簡適也扯著嗓門哭，哭天搶地的，她第一次恨自己個子矮小，只能抱著父親的大腿，在幼小的簡適眼裏，他父親很高，力氣又大，一腳踹在了簡適的肚子上。
母親哭的更厲害了，跑到廚房拿起菜刀，父親也拿著刀，兩人像對峙的猛獸。簡父喝了酒什麽事情都能做出來，簡適顧不上穿鞋，眼淚和鼻涕飛了一臉，赤腳把簡母往屋裏推，她在外面死死的拽著把手。
只是一扇木門而已，簡父有把她踹飛的力氣，當然也能把門踹開。
簡適哭得悲壯，父親母親她都想保護，可她空無一物，力量又小的可憐。
那天晚上，簡母拽著她連夜回了娘家，黑天裏母親在哭，小小的簡適什麽都理解不了，她捂著棉服，說話時嘴邊會有白氣，她說，媽媽我還沒穿襪子。
大冬天的風又冷又硬，那天就是過年的第四天，前方能看到絢彩的煙火，火花點亮夜空，照亮了母親滿是淚水的臉，她好像受委屈的小女孩，無助的時候只能回娘家。
煙花爆開，簡適的臉上也映著斑斕的顏色，她笑了，咧著沒有門牙的嘴巴，又說，我把襪子裝兜裏了。
簡父打起架兇狠，會扯女人的頭發，用煙頭砸她的臉。
簡適嚇死了，只顧得跟母親往外跑，不過還好她機靈，不穿襪子，穿反鞋子這些簡母會吵她，穿衣服逃跑的時候還記得把襪子裝著。
過年的夜晚，她在熱鬧的街口聞到肉丸子，炸帶魚的香氣，肚子不爭氣的叫，但她只字不提，身後像是有猛獸，停下來就會被再抓回去。
到外婆家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，老人休息的早，外婆披著外套來開門，母親一進門就開始淒慘的哭，像在深夜打鳴的雞，一聲連一聲沒斷過。
屋裏只有一顆燈泡，光線裏有暖黃還有昏暗的黑，簡適在進了外婆家後就大舒一口氣，她沒有精力去聽母親的訴苦，那是大人間的事情。現在是深夜，小孩的事情就是負責入眠。
她一挨床就睡著了，眼皮真像被糨糊嚴絲合縫的黏住，她一點力氣都沒了。
偏偏簡母哭完還拉她回家，快要把簡適的胳膊給拽脫臼了，也沒把她和床分開。只是六歲的小孩，哪熬過這麽晚，她第一次覺得母親狠心又惡毒，她不理解，好不容易從那個家裏逃出來，為什麽還要回去。
朦朧睡意中，她聽到簡母坐在地上又開始哭，說簡父把沙發燒了，今晚不回去準能把房子點了，罵簡適心狠沒良心，房產證上沒有父親的名字，他沒資格把房子毀了。
簡適什麽也聽不見，她覺得她沒有勇氣回那個房子，母親還在拽她胳膊，那雙手又冰又涼，掌心裏有冬天的冷風，外面的煙火，逃回娘家的狼狽，被吹了一路，像冰塊一樣，卻又如滾燙的烙鐵，成了簡適心裏最深刻的記憶。
就是那晚，簡母拼命拽她起床的手，把她心裏叫“家”的堡壘推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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除夕夜，簡適今年十七歲了。
又是闔家歡樂的一晚，風裏有團聚的歡笑，舉杯時清脆的碰撞，那像是酒精戲謔的聲音。漆黑夜晚，燈火輝煌，簡適從家裏跑出來，像兒時一樣逃往外婆家。
風吹樹葉，樹冠沙沙作響。簡適一刻也不停的跑，跑進風雪裏，身後那幢房子裏是一地狼藉，是她拼盡全力想要甩掉的兩雙手。
她潛入夜色，頭也不回。
外婆咳嗽得厲害，下不了床，是外公來開的門。外婆的被窩真暖，她像回到海裏的魚，知道安全後便自由的游弋著。
睡夢中，好像還能聽到小孩在徹夜放煙花，她想快快睡去，夢裏有肉丸和炸帶魚的香氣，有咕嚕的氣泡水，她像正常的小孩會搶糖果，分飲料。總之夢裏是片溫暖，幹凈，無人踏足過的海域，她迫不及待要好好睡一覺。
一切安然美好，不應該有掀飯桌摔盤子的聲音，喜慶的節日裏不會有女人悲戚的哭喊，男人醉酒大著舌頭的辱罵。
簡適的心裏有片澄凈的海洋，暖流帶來了濕熱的水汽，即使是她不喜歡的冬季，這片海域也不會結冰，是她心裏的不凍港。
潮水打濕她衣衫，她往深海走去，身體變得越來越輕，骨架快要染上深海的顏色，有熟人的聲音由遠及近闖來——
“業強和鈴子又打起來了，小適來了沒說嗎，電視機都砸了快去瞧瞧吧。”
“大過年的作孽啊。”
“天天嚷天天打，還當著孩子的面，這日子能過過不能過離了吧。”
……
枕邊又傳來外婆的咳嗽，在煙火寒風糾纏的深夜裏，一聲比一聲沈重，最後她長長的嘆息。外婆病重走不了路了，簡適側躺碰到了外婆的身體。
很冰，比霜雪中的月亮還要冰冷。
大舅小舅都來了，在談論父母離婚的事宜裏，外婆蒼老的身軀裏又傳來重重的咳嗽。
幾乎是“轟——”的一聲，簡適心裏的城池第二次塌陷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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